故事從密閉的套房中發現一具無法辨識身分的女屍—身分證件顯示為鈴木陽子—展開。
警方的調查,是從事件的發生,往前追溯陽子的相關經歷與線索。另一條線,則是以第二人稱,來描述陽子這個人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,直到兩條線的會合。是滿特別的一種敘事方式。
無法維持人形的孤獨死
屍體無法辨識的原因,是因為被屋內所飼養的十一隻貓所啃食。這種毀屍的方式,在現代這個孤獨死頻傳的時代,不算特別,但是也頗獵奇。我們已經太習慣將貓視為軟萌的寵物,忘了牠們其實是肉食性的野獸,餓了也是會吃人的。
故事中的刑警綾乃對於孤獨死屍體的描述,也是我沒有想過的角度。
孤獨死的屍體總令人不忍卒睹。這不是什麼惻隱之心發作,單純只是因爲屍體的狀況非常糟糕罷了。……綾乃曾經手許多人神共憤的姦殺案件,也看過受害者的屍體。遭到性侵、殺害的同性屍體讓她咬牙切齒、無比痛心。與當時相比,孤獨死的屍體並不那麼令人痛心,但外觀的淒慘程度卻更勝。無論生前遭受多麼嚴重的暴力虐待,只要死後馬上被發現,就還能維持人形。但是被眾人遺忘、死後放置許久的屍體,會被蟲子或微生物寄生、分解,連人的外觀都會消失。或許迴避這類屍體,正是人類的生理本能。
但仔細想想,其實所有生物的死亡,不也都是分解、腐化、回歸於天地之間,再自然不過了嗎?人類不管是用火葬加速屍體的消失,或是製作木乃伊維持屍體的原型,才是多此一舉、違反常理的方式。
關於陽子是誰?為何會有如此悽慘的死法?就不暴雷,留給讀者去發掘。故事不難推測,但很吸引人的是對於主角心境的描寫,以及她跟各種角色之間的互動。尤其是關於個人的價值感與自我認同的部分。
缺失的自我認同—用金錢選擇想要的自己
陽子從小缺乏母親的肯定,母親的眼中只有天才的弟弟,而沒有平凡的她。在弟弟遭到霸凌自殺、爸爸因欠債而跑路失蹤之後,沒有生存技能的母親也獨自去投靠舅舅,於是她被家庭拋棄了;結婚之後,丈夫因為外遇跟她離婚,她被愛人拋棄了;工作之後,因為違反工作守則被開除,她又被公司拋棄了。她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時被社會拋棄的,只知道一回過神,已失去了歸依,獨自在世上飄蕩。
她急於確認自己的價值。一開始她的自我價值,來自於享受「可以選擇」的生活,也可以說,是來自物質滿足的生活。一旦失去金錢與物質支撐、堆積出來的生活模式,她就會失去自己。
從前,妳認為金錢是用來過日子、換取經驗的道具;但說穿了,只有不了解金錢眞諦的人才會這樣想。人與金錢的關係並非一攤死水,而是奔流的活水。花錢所選擇的生活和經驗,會逐漸改變用錢的自己。錢是塑造自我的工具。只要有錢,即使無法改變出身,還是能挺身與命運抗衡,讓自己變得更符合理想。
漸漸的,她從價值二十萬圓的自己,變成了價值五十萬圓的自己。如果每個月沒有五十萬圓的收入,她就不再是自己了,這是不可接受的。
以前妳在家鄉的公司上班和做派遣工作時,每月若是能實領二十萬圓,想必就心滿意足了吧。但如今二十萬圓根本不夠。因爲妳明白了「花錢」的意義。妳每個月賺五十萬圓,從價值五十萬圓的選項中,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。失去這筆錢,等於失去現在的自己,連房子也別想買了。妳不想回到吃打折便當、喝第三類啤酒和穿平價服飾的生活。再不達成業績低標,妳的薪水會更少,甚至可能被解雇。屆時妳將無以維生,也別想獨立了。(我不要變成那樣!)既然如此,就應該背水一戰。爲了不讓最糟糕的情況發生,有招堪用直須用。
接下來,她的自我認同,來自於情感上的「被需要」。與已婚的上司發生婚外情,因為他會責罵、鼓勵、督促、讚美、投注關愛給自己,彌補她自小缺失的、來自長輩關愛。上司會在獨處時,露出有別於辦公室中不為人知的一面、說出近似示弱的真心話,讓陽子深信,世界上只有自己了解他。陽子自以為是個女強人,談著不受形式拘束的自由戀愛,卻不自己只是上司的眾多獵物之一,被騙的不只她一個。
後來,她又「倒貼」一個在牛郎店上班的小白臉,雖然同居的牛郎是恐怖情人,酗酒後會對她暴力相待,再痛哭懺悔,表示離不開她、絕不再犯。但她仍然執迷不悔,因為唯有花錢在他身上,能帶給陽子慰藉,讓她感到充實、與眾不同。
關於墮落—忍著做不想做的事,不就是工作嗎?
為了追求金錢、為了追求愛,陽子一步步走向深淵。
陽子原本從事保險業,在親友人脈都用盡、人情牌都打光了之後,為了業績壓力,她開始自己幫自己買保險來達到業績。等到每個月要支付的保險費沉重到不堪負荷時,她用身體換取保險合約,以陪睡為代價來賣保險。她是這樣說服自己的:
為了談成生意,業務會發糖果或是贈品,會拍馬屁討好客戶,也會講究服裝儀容,用任何能爲自己加分的手段推銷產品。既然這麼做能賺錢,當然是對的。一樣的產品,大家都想跟服務周到又討喜的業務員買。那麼,發糖果和精心打扮這些加分方式,跟陪睡在本質上又有什麼不同?似乎差不多。從行爲上來看,前者只是被看,後者則需要觸摸身體。差異只在於給糖果或是提供性服務,兩者提供的都是無關商品本身的附加價值。……老實說,被摸個屁股就能拿到合約,妳還覺得挺划算的。既然這樣⋯當然,若是問妳想不想陪睡,答案是不想。但忍著做不想做的事,不就是工作嗎?陪睡也是一種手段,妳現在沒資格挑三揀四了。
跨出了這一步,距離淪落風塵就更靠近了一步。她告訴自己,跟沒感情的人做愛固然噁心,但也不是不能忍受,時間久了就無關痛癢,或許也可以說是食髓知味,於是在被保險公司辭退之後,她開始到應召站工作。因為:
陪睡拉保險和賣淫沒有太大差別,況且賣淫是日薪制,條件更好。妳編造出各種理由來合理化賣淫,最後自願走上這條路。對方只是提供妳一個選擇的方向,並沒有強迫妳接受。這是妳自己的決定。憲法保障人民選擇職業的自由—妳如此催眠自己。
而下一步,是加入犯罪集團、殺人。一開始她也覺得殺人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,但弟弟的鬼魂告訴她:
什麼叫正常?姊姊,現在的妳正常嗎?難道一邊想著「為何我要從事這種工作」一邊賣身,是正常的行為嗎?說到底,這個世界正常嗎?如何誕生、如何長大、如何思考、如何生存,沒有一件事能由自己作主,全都是自然現象,毫無道理可言。在這個受命運擺布、痛苦煎熬的世界中,哪有什麼正不正常?人類只是一種自然現象。
她用「一切只是一種自然現象」說服自己。天災人禍的發生、命運的無常變化、這些都是自然發生的現象,所以不需要去追究有什麼意義或是道理或是對錯可言。也不需要自責或是感覺負罪,因為這一切都不是自己在作主,所以自己不是壞人、自己沒有責任。可以說透過這句「咒語」,她得到了自由。
看到陽子在墮落過程中的各種自洽跟自圓其說,雖然覺得哪裡怪怪的,但又覺得好像滿有道理的。原來人要重建三觀,其實不難。也可以說人要邁向墮落跟毀滅,其實也不難。
近代日本社會大事紀
本書入選第36屆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、第68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、「這本推理小說好厲害」2015,以及週刊文春2015年度推理小說榜。作者葉真中顯在本書中,將近代日本城市的社會事件融入日常生活,從昭和時代寫到平成。
主角出生於1973年,作者在故事中,也帶入發生在日本的幾個大事件,對主角家庭及生活的影響,包括第二次石油危機(1979年)、國鐵實施分隔民營化(1987年)、泡沫經濟(1986年-1991年)、阪神大地震、東京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(1995年)、亞洲金融風暴、日本金融大霹靂(1997年)、世界金融海嘯(2008年)、首都圈連續不明殺人案件(2009年)、311大地震(2011年)…等,都融入了小說的描寫之中,頗有時代感。而犯罪的設計邏輯,從弟弟的車禍意外、到主角保險業的工作經驗、到加入犯罪集團學習毀屍滅跡,也呼應了主角生命經歷的脈絡。
延伸閱讀—桐野夏生的《異常》
這本書讓我想起之前讀過的,日本女作家桐野夏生(Natsuo Kirino)的《異常》,故事取材於一樁真實案件「東電OL殺人事件」。該書內容以一宗震驚社會的殺人案件開場:一名白天是大企業女性主管、夜晚卻在涉谷賣淫的中年女子遭到殺害,從中帶出幾位女性一生的軌跡,揭露為何主角會過著這種雙重身份的生活。對於這類獵奇的主題有興趣的,可以找來看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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